勉力求學

(三) 勉力求學

ㄧ 家變失怙

初中會考錄取,接受學生軍訓結業,須在求中上課,仍是渾渾噩噩,荒唐嬉遊,竟不知惡運之將至矣。

裕豐絲行,數年間擴充營運,廣設各地分行,遠及法屬安南,海防,冀圖打開絲綢經滇越鐵路外銷之途,殊主其事者,貪功心切,經營大量外匯買賣,又不諳國際貨幣趨避,貿然投入,適值法郎貶值,蒙受極大虧損, 乃抽調各地資金,彌補抑注。我父宜賓分行資金亦被抽掉一空,已購運滇貨物價款,到期無法支付,牽連倒閉,非只信用掃地,還得訴訟追賠,總行無力支援,迫不得已,急電家中,設法變賣財務匯濟,憑藉往日信譽與交情,間經好友調停,勉強解決,終陷困境,進退維谷。我母從不過問外事,難見跡兆,怠舅家從旁聞有蹊蹺,尋裕豐主事者,多方交涉,總行業已倒閉,終無補於事。我與弟妹的年歲幼小,焉知世故,見母親終日愁苦,更無從問聞,雖窺得一鱗半爪,終難知其究竟,日後追憶成謎,更難確知禍首始末,奈何!

父親遭此驟變,困處宜賓,適逢昔日生意往來之鄭性友人,擬開拓重慶業務,知我父平時為人,嫻於經營,商聘往渝代主其事,雖受優遇,終是主從異位,受雇於人,總覺鬱結於心,約一年之譜,時序仲秋,逆旅寂聊,應友人之邀共度秋節,午夜遄歸,平時照顧起居之人,均已返家過節,預感淒涼,難以排遣,逕飲冷茶解渴就寢。殊昱晨即患痢疾,抽吸鴉片之人,最忌下痢,俗稱煙痢最是難治,在哪陌生他鄉,乏人妥善照顧就醫,三日後竟至不起,撒手西歸,終無ㄧ言之囑,昊天罔極,情何以堪。

鄭姓東家,急電我家,一時晴天霹靂,已是人天永隔,母親聞訊昏厥,我兄妹三人跟著嚎淘痛哭失聲,驚慌不知所措,茫然間外婆舅父及時趕到,急救我母醒來,只是呆臥吞聲泣飲,我等年幼,難當大事,相偕陪坐母親床前,呆坐哽咽。四舅父急派人邀來大伯母,兩位堂兄,各位姑母與靜山義父,共商後事。當以中年寡母,孤兒孝女都在幼年,家中頓陷厄境,何以依存,遑論山川阻隔,千里迢迢遄往迎柩歸鄉安葬,事已至此,決電鄭姓東主,懇在渝成殮,瑩葬重慶市郊雲南公墓,代製碑碣,以備日後辨識遷回主籍歸葬,並祈從優撫恤,以維家屬生記,而慰幽魂。

議事定局,乃擇日在附近的寺廟中設靈祭奠,遵禮成服,敬請蘇校長維剛親臨主持典主禮,我泣跪案前,刺破中指取血,用新羊豪筆沾血,呈蘇校長執筆在神主牌預寫之「王」字上加一血點成「主」於焉禮成。設素齋酬賓,跪送吊祭親友。晚間禮懺,誦經施放焰口,超渡我父在天之靈。我母數日來以淚洗面,吞聲泣飲,食不下咽,疲弊萬分,我兄妹三人,陪待在側,哽咽落淚。慰靈事畢,我母子女四人,相擁哭倒在地,我母痛不欲生,碰門昏厥,四舅見狀,急率舖中伙友,一面畀歸家中臥床,一面延醫灌藥施救,幸得悠悠醒來,我和弟妹三人,啟貴床前,稟告母親務必節哀,才能勉力撫育我兄妹成人,我誓言痛改嬉遊,戮力讀書,重光門楣,奉養甘酯,母親意始稍解。

旋接重慶鄭姓東主來信相告,父骸已瑩葬雲南同鄉所設公墓,立有碑碣,並囑托管理人隨時優為照看,寄回我父母生前遺物,睹物思人,又是一凡悲切淒恤。同時匯來賻儀撫恤,略示勸慰之意而已。款額有限,母親只得再變賣較值錢之飾物,父遺皮裘等,湊作本金,摺存四舅舖中,按月憑折領取孳息維生,初時尚能維持,後來物價上漲,弟妹和我還需入學,就更捉襟見肘,雖承四舅父之助,得遷入紙行會館公產內居住,免付房租,仍時需動用本金,諺云「死水不經杓取」,總有枯竭之日,母親憂心如焚,無可奈何,只有幫人做些針線補貼,勉維生計,前途如何,已是一片茫然。

憶我父一生勞碌,為全家生計, 奔波川滇途中,終至隕身異鄉,不得肥皂,魂兮歸來,關鄉渺渺。

我母與父,結縭數十載,相聚日少,離別日多,中年喪偶,獨立撫育子女,長大成人,叨勞ㄧ生,歷經世間坎坷,我又漂泊天涯海角,未能稍獻甘酯,留與我母,萬般牽掛,許多氣惱。勛弟媛妹,年雖幼小,尚知勉力奉養,更遭世亂,擔驚受怕,雖得享高齡,總是常囑弟妹,務盼尋獲我這個不孝之子,竟至含恨以終,天道寧淪,終生愧疚,走筆至此,撫今追昔,黯然神傷,不能自己。


二 摒棄嬉遊

我家遭此大故,母親憂傷過度,ㄧ時臥病在床,外祖母暫居我家勸慰照顧,總是年事已高,不勝操勞,弟妹幼小,無能為力,ㄧ應家務瑣事,煎熬湯藥,只有有我一肩挑起。我幼時好動,好奇,長跟在母親左右,學著掃地,揩拭桌椅,撣塵,撿菜,切肉,還學著燒菜燉湯,母親在旁微笑提示,倒也有模有樣,常道百無一用是書生,然而男孩兒學些家事,日後總有用到之時,也不會受人拿捏,最少能自炊自食,不至挨餓,果然後來確實讓我表演多次,由於我 妻分娩惟瀚時,無人照顧,每日膳食,都是公務前後,親到菜場配菜,廚中洗切,下鍋烹煮調理,雖是簡單的產婦食補菜餚,自誇尚具色香味之美,後話表過,言歸正傳。

母親見我兄妹如此,心境寬解許多,服用中藥數帖,漸能起床,操持家務,外婆才放心返家。我和勛弟回校上課。自此督責較嚴。我自知今非昔比,必須痛改前此習性, 杜絕嬉遊,方不至淪落潦倒終生,乃嚴詞拒絕往日三朋四友,禁足是非嬉遊之地,初時尚有來約我者,告我已知我家遭此不幸,朋友義氣,他們自會照顧於我,我終不為所動,街頭巷尾,留心趨避,久之彼此亦就淡忘了。

自此戮力重溫舊課,但見母親終日鬱鬱寡歡,用度簡約,心中十分不忍。一日我向母親求告,准我休學,願往舅父或靜山義父舖中,當一學徒,亦可學得一技之長,賺些資費,補貼家用,亦謀個棲身之地。母親禀於父親經商,歷盡波折憂患,淒涼以終,埋骨他鄉,前車之鑒,堅不允許,嚴詞告誡,無論家中何等苦況,自會撐持,絕不讓我兄妹輟學,更不許經商,我只得遵從,愈加自勉。


三 報考路工

人的一生,冥冥中似有定數,在那數年間,雲南銳意交通建設,修築公路,但缺乏各級工程人才,雲南大學工學院結業學士,為數有限,不足需要甚多,經一面選派學生資送英、美、法等國攻讀深造,由富滇銀行督辦繆嘉銘先生任監督,學成後回滇任職。亦曾向外地延攬,又多認為雲貴蠻荒之區,不願意屈就,且屬客卿究非嫡系,隨時均可辭去。經授權建設廳長張西林先生,省府技監李頌魯,段輔堂兩位先生,籌設雲南省道路工程學校,招收學生授課畢業後,派往省工路局擔任各級工程人員,先後辦理六班,復以橋樑設計、監造人員尤缺,需才孔亟,將第七班定為橋樑設計專科,延聘雲大工學院及他校知名教授,提升教學層次,減少一般課程,取消寒暑假時,專授數、理和鐵、工等實用課業,加重橋樑設計,監造課程。在那邊僻省份,急於造就需用的專業人才,也難顧及正常的學制了,聘請段技監輔堂先生擔任校長。於24年中,招高中畢業或同等學力的報考,錄取60名,分兩班上課,規定住校,不需學費,還供給制服膳宿,成績名次在30秒以內者,由公路局每月津貼零用金$3,每六個月考試一次,放假一週,評定成績,不及格者淘汰退學,或調降附設之訓練班就讀。

姻長李頌魯先生,知我家寒微,年齡雖小還知上進,勉我試以虛齡以同等學力報考,碰碰運氣,我即閉門惡補,賈勇赴考,迨放榜時竟得僥倖附驥榜尾,洽入正取之列,得以入校,及見同學中,我身材年齡最小,列隊時我是殿後,課堂座次都是第一,講課教授抬眼就見到,常被指名答問,心中十分忐忑,只得加倍用心聽講,勤奮自修。及第一次六月期考,竟得列第二十九名,編入第一班上課,每月得領津貼$3,雀躍不已,留下ㄧ圓零用, $2交與母親補貼家用,每次都是累盈眶,默默收下。第二次期考我得列第25名,學校以成績操行淘汰整頓 ,橋樑班只留二十八名,續修專門課程。至26年結業考試,我得列第14名,准予畢業分發工作。經公路局核定,成績名次一、二、三名為蕭允中、周孝先、雄文錦三員,第三等二級技士任職,四至十五名以三等三級技士任職,同具之後晉升為工程師之資格, 16至25名,分任監工員或實習員不等,於三人降調第八班受訓。這就是我擠身工程界的重大轉變樞紐,母親亦得稍蘇積悃。

我在校之時,因年少身矮,初時難免受年長同學輕視,心理、課業,雙重壓力,無形中養成遇事,過分瞻前顧後,謹慎小心的性格。幸同學中周孝先、李藝、施裕三人,是我舊識,略有渊源,後來又與熊文錦,蕭允中,李維尊,王銳等常在一起,多有維護,始較正常。我還得段校長和教(解析幾何),(三角)的趙老師、教(大代數),(微積分)的吳卓如老師的提擕訓勉,受益非淺,吳老師的哲嗣吳維剛師兄,西南聯大經濟系畢業,剛直幹練,迭受長官器重,每擔重任,在台時相遇後,堪稱莫逆之交,惜在今年初,羅患腸癌逝世,不勝懷念,授我鐵道工程的陳學勤老師,唐山交大畢業,崮碧石鐵路創辦人少東,滇中名士陳榮昌老先生哲嗣,時任公路局設計科長,教學認真,我在一次詢答中,措辭不慎,備受責難,我常引以為戒。段校長曾留學法、美、德國分別進修土木、航空,鐵道工程,學驗極豐,在我校兼授(橋樑施工實務),不用講義,娓娓道來,由學生製作筆記呈閱,評定成績,不另考試,熊君就有完整筆記,還被選做訓練班講義代為授課。這些教授老師,均已作古,爰為之記,你是不敢忘其恩義之情也。

在學期間,很多同學腿足羅患水腫,經特約醫生診斷為缺乏維他命B,建設廳張廳長得知,諭令停課十天,全班學生有醫生陪同,前往溫泉, 駐地治療,晨間爬山、回來時及臨睡前,各泡洗溫泉1小時,日食醫生所配菜餚, 十日期滿,竟都霍然而癒,在返校上課,可見對我班學生的重視。

一日校中發放津貼,同桌午餐之人,發起湊分子,去東門外買紅煨牛肉ㄧ大鍋加菜,大家吃的又多又高興,我那日正患重傷風,夜間或發高燒,胡亂講話,同寢室同學,報告校方,急送我回家 醫治,母親急請素識中醫診視,開方服藥,竟至昏迷不醒,口唇舌泛黑,𦲷晨急請外婆,四舅父、姑母和靜山義父來商量,原來醫生相告,已盡力無法挽救了,母親痛哭悲泣,還是靜山義父冷靜,主張延請當時昆明的有名的吳附子(附子)為中藥名,有黑黃兩種,均具毒性,一般醫生不敢隨便使用。來診,這位吳大醫生專治疑難雜症,和義父相識,親往約談,到家把脈診視,說這是已患重傷風,再吃熱性牛肉,風寒導塞肺經,兼腸胃發炎,衍成重傷寒之症,急服附子湯或可解熱,開藥四味,我後來只記得是黃坿片米竹為主,佐以(細辛)(甘草)和另一味藥引已記不得了。用大砂鍋裝入,加上清水三大碗,慢火熬透,得藥汁ㄧ飯碗灌服,如果明晨湧出汗水退燒,就可有救,再來診視。既已無別策,大家商決,姑予試之,母親,外婆和五姑母徹夜未眠,淚眼相視,午夜之後,我汗出如漿,母親隨時揩搽,天色漸明,熱度漸退,唇舌亦漸泛紅,我竟清醒,扶持大解後,極感疲乏,只沉沉睡去,午後義父再陪吳大夫來診,告以已無大礙了,再服潤肺清腸之劑二劑,即可痊癒,回校上課,真是得遇救星,死裡逃生。至今我偶患傷風,仍忌食牛羊肉類。

畢業後經過測量實習,蕭、周、熊三人,成績最佳,留在總局中設計科工作,我分發滇東公路嵩(嵩明)尋(尋甸)段報到,派往一坡地山村小廟工務站工作。從此踏入社會服務謀生,到處漂泊,與母親、弟、妹聚少離多。世事演變後彼此不通音訊,竟達三十餘年,母逝,弟亡,竟未得知,祇存多病弱妹,耿耿此于心,罪咎難贖,徒遺滿懷淒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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