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青公路

(三) 康青公路

籌備工作

我們在三台施工其中,吳老總和葉昌鑄先生,已洽得陸爾恭、林同炎兩位同意,由吳老總在蓉城籌設工信工程公司,成都分公司,經營川、康、滇省業務,總公司仍設桂林,由陸任總經理,西北分公司設西安,由林任總經理,雖同屬一公司組織,但各分公司業務、人事、財務,均係獨立,各負責盈虧責任。

旋於三十三年中,成都、西安兩分公司是後撤併,由陸爾恭先生獨立經營。抗日戰爭勝利後,追隨政府遷台,繼續營業,承攬大型橋樑工程,銳意於橋樑施工技術之改進,和品質之提升,首先引進預力混凝土工法,獎掖後進之士,不遺餘力。迨陸先生逝世,移轉他人經營,仍沿用工信工程之名迄今。撫今追昔,世事興衰,白雲蒼狗,能不令人扼腕三嘆?

是時、適川康公路管理局,奉命續闢康青公路,以溝通大後方川、康、青海三省交通,支持長期抗戰。邀我們協力承攬部分土石方、橋涵工程,施工所需主要器材,築路員工食米,則由管理局統籌購備,運送康定核發,作價供應,其餘一應工料器具,概由承攬人負責辦理,逕行派員率工前往工地施工,按實作工程數量及議定各項單價,計給價款。

訂約後即分別延聘工作人員,招僱工伕,準備測繪儀器、施工器械、禦寒衣物,諸如被褥、棉衣褲、布襪、草鞋、防光護眼,以及急救成藥、副食物品,都是不可或缺,須在蓉城購辦齊全,陸續運往工地,以應工需。正符兵法有云“未曾出兵,糧草先行”之處。

路工概況

川康公路,起自成都近邑新津,經奇萊山、名山、雅安、天全、瀘定,以達西康省會康定,此地擁康藏之要衝,相傳蜀漢武侯征南時,曾令漢將郭達率卒在此鑄箭,故又名打箭爐。管理局設於雅安,局長駱美輪先生,費驊先生時任該局副總工程師,兼駐渝(重慶)代表。設康青公路工程處於康定,統籌協調地方,推動築路工作,負責路線勘測,督導施工、供應糧食、器材、核發工資款項等事宜。由劉良湛先生任處長,劉健先生任副處長,劉宵先生任副處長兼供應科長,均為交大俊彥。

康青公路,自康定越海拔四千餘百公尺之折多山隘口,降坡至新都橋(又名折多塘)起,經塔弓寺:相傳為唐朝文成公主下嫁藏王(松贊幹布)駐驆所建,八美、葛卡、道孚、玉科、爐霍、朱倭、甘孜、馬尼干戈、覺悟寺、蝦扎、石渠、以達青海省之玉樹,全線約五百餘十公里,穿越康、藏、青海高原,重重山嶺之間,氣候嚴寒,朔風禀冽,入冬一片雪霧茫茫,幾不辨東西。沿線荒涼悽苦,居民稀少。全年四季變化分明,諺云:[正二三雪封山、四五六淋得哭、七八九正好走、十冬臘學狗爬。] ,當可想見一般。

為配合天候,全線工程分兩期施工,第一年闢築新都橋至甘孜段,約長三百公里,寬五至六公尺之路基、橋涵,先求通車,以利築路物資人工之輸運。第二年再作改善,續築甘孜、玉樹段之二百餘十公里,第一期設計五個總段,分司其事,第一、二、三總段,轄折多塘至道孚以北之仁達,約計成ㄧ百六十公里,由工信公司承攬。仁達至甘孜約ㄧ百四十公里,為第四、五總段所轄,由黃炎陪先生哲裔,黃萬里先生創辦之萬里工程公司承攬。第一總段設於哲多塘,總段長已不能記憶。第二總段設於八美,總段長為交大二十三年班之董培牯兄,來台後曾與我共事於建設廳第四科,他的一位分段長何仲伊兄來台後任職於鐵路局,均常相過從。第三總段設於道孚,總段長徐為然兄為徐以枋先生之侄輩,復旦大學學士,精明幹練。稍後嚴敦炘、莊毓璋亦至康定工程處內工作,來台後曾在工礦公司工程分公司,營建處等單位共事,公誼私交,堪稱莫逆。彼時雖處於甲、乙雙方,立場不同,均各本職責,共赴事功,同與惡劣之天候、地理、環境奮鬥,終於如期完成第一期施工任務後,配合天候撤退康定。預期次年續向甘、玉段推進。旋以天候,地理環境更為艱苦,加以地方勢力又來穿插其中,十分困擾,後繼自是十分困難,形勢比人強,考率再四不得不及時全身而退,其間艱辛,苦難、趣事、不勝枚舉,及今思之,幾如天方夜談。

西康風貌

西康建省於民十七年間,劃西藏金沙江以東暨川省之康、寧、雅屬併治,任川軍劉文輝為省主席,兼西康邊防軍司令,設省會於康定,以師長唐任衛戍司令,率部鎮之,省府各廳、處、局均常駐雅安


我因準備後勤事務 ,須暫留雅安,與管理局主管科室洽商各項細節,同時拜訪地方士紳,請求支援。稍後與吳兄表弟任仲謀君同搭路局運糧卡車前往康定。啟程後沿途常有攔路強搭便車之事,迨自天全出發時,忽有幫派人士十餘人前來搭車,司機和局派押運員告以卡車載重已過重,如再加重勉強而行,翻山越嶺,拋錨固其餘事,尚恐發生危險。怎奈不聽解說,強令開車,果然一路多次故障。當翻越天全至兩路口間高山時,在一陡坡左轉急彎處熄火拋錨,司機下車掀起車頭蓋檢視時,終因車載過重,煞車失靈,車即向後倒滑,幸司機警覺,匆急中伸手將方向盤一扭,使車輛後端,朝左後側的邊坡撞去,得免墜向右後側十餘丈之深菁。此時我正在司機座傍磕睡,矇朧中一震而醒,車已斜停路邊,這時搭便車的人中,亦有數人震跌車下,頗有擦傷,其中一人正躺臥米袋之上,劇震後全身仰面跌在路上竟自昏迷,經同行之人,推拿度氣急救,幸漸甦醒 。但彼等竟誣指我在司機台上,亂動煞車,以致車子後退,幾肇大禍,要我負此次安全之責,其實司機台中間,還坐著那位押運員,我是靠車門的,那位先生亦是在瞌睡中,雖一在解釋,終未得到諒解,申言今晚算帳。他等已知兩路口小鎮,祇須至山頂後下坡五、六公里即可到達,乃放話後互相摻扶步行而去,留下司機和我們三人在山上善後,將天黑時總算免強開到兩路口。

及入鎮停車時,已發覺街上氣氛有異,我即先走入一間茶館,請見老闆,相談之下得知這位老闆就是當地幫會管事(三爺),乃出示羊司令名片,說明適才事件經過,請求化解我們與搭車人間的誤會,承允代向二爺陳明,請求作主,告我等可安心住在茶館後面,附設的客房中,備飯招待。安排後他即外出,晚上十時許,協同那批搭車人回到茶館,邀我一同查對雙方言詞,雖各職所是,事實自不能抹剎,經三爺從中勸解,總算得到同意不再滋生事端,當晚消夜和他們吸食鴉片消費都由我招呼了,以示彼此冰釋之謝意,並商定明日中午車修好,仍由彼等搭乘,深夜始得各自歸寢。

第二日中午,車子勉強修好,將起程時,他們亦未搭車,剛出兩路口,到一河邊,他們就掏槍命令司機停車,要我和那押運員下車,重行算帳,嚇得司機,押運員和任君三人不知所措,竟自哭了起來,我那時見他們的兇樣,心中自也十分害怕,但勢逼處此,不得不挺兄挑起談判任務,建議再回兩路口,撤底解決,他們不允,聲言必將我和任君拋入河中,始能解除這口怨氣,真是強辭奪理,氣勢凌人。正爭持間,昨夜主持調解的三爺,已得到他們仍有尋仇的信息,帶著三人騎馬執槍趕來,申言我是他的客人,在他的地界內不願發生任何事故,請他們另行候車再走,並告我們速上車開行,總算是脫離一場大難。

真是天有不測風雲,此車已是勉強整修好開行,在離翻越二郎山頂約數公里處,ㄧ時烏雲四起,傾盆大雨從天而降,路滑坡陡,車已無法開動,祇好倒車滑停路邊待援.大雨不停,夜幕已降,在這幾如原始森林之中,衣履及所帶被褥,無一不濕,只得用大石將車子四輪撐著,再將手煞車拉上,四人均躲在卡車下的路面水上,以待天明,他們三位右在默默流淚,我心中自亦十分悲苦,祇是不敢流露出來,怕更會影響他們的情緒,這一夜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,不知如何渡過,總算挨到天光漸明,雨也止歇,司機告我,他已無法將車修好,要我們分二人步行寺、五公里,到路局所設監工站求救, 請他們派遣道班工人,到瀘定轉運站,請求派救護車前來拖救,我自然照他所說和任君徒手前往,將到山頂,找到監工站,和他們一談,他們非常同情我們的遭遇,熱心的招待我們用餐,一面派工前往瀘定,一面找些乾衣給我們替換,同時亦送些食物給車上二人.這一餐雖是稀飯\鹹菜和鹹鴨蛋半枚,已是珍饌美味了.待到下午,瀘定轉運站開來救護卡車一輛,載來技工和修車另件,當晚就將車初步修好,開到監工站連夜再修.次晨大功告成,謝了主人開車前行,約一小時抵達瀘定,投宿休息,又是逃過ㄧ劫.

綜計此行,第一天宿天全,第二天宿兩路口,第三天宿荒‘山,第四天宿二郎山監工站,第五天始達瀘定,若是正常行程,兩天已可抵達.第七天翻晒所運米糧(雖用油布遮蓋,仍有侵蝕), 第七日過瀘定吊橋,半日及達康定.與同事談起沿途坎坷與狼狽.比他們自雅安帶工步行而來,更是驚險辛苦.經過此次磨折,任君仲謀已心灰意冷,不肯多留,不久堅辭搭車返蓉去了.我當然無法效尤,一切經歷都留在我的人生之旅中, 作爲悲歡記憶之一罷了.當我在瀘定之日,需拜訪駐軍藍連長致意,也談及兩路口事件,同意日後對我公司同仁經此時,將給予協助,豈知此次拜會交往,竟為我日後潛離康定,鼎力派兵送我翻越二郎山逃去雅安,所以在那樣的環境裡,能到處留些香火之情,有時會有很大的效果.要在體認現實,預為之備.

我抵康定時,先到同事康君(已忘其名),租得新興街上新建木造樓房鋪面三間,足敷辦公、倉儲、住宿之用.大部員工已分批出關.數日後吳老總偕葉昌鑄、董晉炎、范光興諸兄,自雅安乘車到達,成立康定辦事處,由董兄為主任,常駐主持全盤工作,我負責與工程處及地方的協調,後勤補給,工款請領發放,稽核各段施工成果,務使關外員不虞匱乏,鼓舞士氣和工進.范兄任會計出納,任仲謀主辦文書,康君精明能幹,係在幫兄弟,對地方情形極為熟捻,充任總務,堪稱洽適.次日拜訪工程處,衛戍司令部,承唐師長瑛親自接見,介紹城防司令溫連長,告以今後任何事均可與溫司令商酌,當予全力支持.為建立彼此友誼,連部官兵三百人,每月所需食米,由我們工糧中調度供應,時有犒勞,承派兵一班,駐在辦事處守衛保護,實有監視之意,曾有擦槍走火意外,幸未傷人.提供我等自衛防身槍枝數枝,以壯聲勢.代鍊邀各界士紳餐敘或約晤認識,與地方社會各階層間,經常酬酢過往,相互溝通,宵小側目,偶有事故,煩彼等出面數言而決,自有許多便利,雖有糜費, 惟運用在乎一心,對業務之推展,獲助良多,但亦為人覬覦,導致地方勢力掀強行介入之擾,不得不急流湧退,放棄第二期工程,以免涉入太深,糾纏不清,滋生積弊.

(二) 施工紀筆

康定事務安排就緒,選購西藏白馬及川馬各一匹,吳老總和我二人隨即出關尋事權線路工,拜訪各總段、分段和塔馬寺等喇嘛廟致意,慰勞沿線員工.

第一日行經折多山脊之上,時值夏末已是正好走的季節,是日風和日麗,空氣清新,四望空瞑,揚鞭走馬,正意氣風發,談笑間忽見一片雲朵飛來,悠忽間陣風嗚咽,光天化日之下,竟驟落冰刨,大者有如雞卵,小者亦似鴿蛋,幸喜我們都帶著拿破崙式軟木硬殼帽,衣服亦較厚,舉目並無可遮避之處,只好俯伏馬鞍,抓緊馬鬃,用帽殼和背部承受落刨打擊,只聽咯,咯之聲,肩背均痛,約十餘分鐘,朵雲消散,又是天明氣清.在青康藏高原,風雲幻變,正是: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.當日行抵達折多塘,拜訪第一總段,住宿一宵.

第二日晨離折多塘,前往塔弓寺熊文錦辦事處,拜訪分段後,同往晉謁塔弓寺呼啚克圖(活佛)及管事喇嘛致意,承允予支持,並賜“哈達“降福,招待奶茶毡粑等茶點,興辭而出,當日至八美第二總段拜訪住宿.第三日由八美穿龍燈霸子(山頂積石平原),越松林啞口至葛卡,此地設有監工站,由林若森君負責,第三日由葛卡至道孚吳敬壽辦事處.拜訪第三總段及縣府,留住二日,商定趕工及完成任務配合天候撤退計畫.各工作隊應得工款,以每半月結算一次為原則,由我自康定攜款往來發放等細節,湍返康定.

自康定出西關以迄金沙江邊省界,已是青康藏高原,海拔都在四千公尺以上,荒山野溪,人煙稀少,堪稱不毛之地,省府雖設有縣治,但居民以康巴族人(藏人之一支)佔大多數,虔信喇嘛教,自唐皇朝以迄於清,民皆以藏王是宗,政教合一,一切軍政民事,幾均須喇嘛滲入操持,始為藏民所信服,民間糾紛常由喇嘛廟一言而決.漢人居者甚少,多是在川康邊區,生活艱困,來此掏金謀生,甚至不乏盜匪亡命之徒,摻雜其間,惟多金礦主及幫派之管束壓制,不過差堪溫飽而已,加以嗜吸鴉片,蘚少積蓄,終至老死他鄉,情實可憫.縣府及少數駐軍,徒有虛名,卻可坐收漁利,如強行出頭管事,至少官位難保,其情其景,恍如美國西部開荒淘金時期的電影故事,在此荒寒之地,無視於國法律制,有槍有勢,就可稱英雄、道好漢.地方官吏,若是少管閒事,明哲保身,兩、三年後調職離任,已可滿載而歸,光怪陸離,卻也是環境事勢使然,或偶有一、二涓介之士,侵假其中,亦只好徒興奈何之嘆.

康青路線,宛延穿越於康、藏、青海高原,海拔都在四、五千公尺間,沿線崗巒綿延,荒山野溪,景色淒涼,高原行旅,困難重重,天候幻變莫測,空氣稀薄.患有高山症或心臟、血管疾病者,極難適應.我們入康工伕中,曾有數人載翻越折多山時,偶趕疲乏,跌路邊稍息,數分鐘後,一探已無脈息,竟自不起.大氣壓力較低,燒水不到一百度,即已滾沸,米飯無法透熟.我在往來關外徒中,常攜烤麥餅(鍋魁)罐頭火腿漢鹹菜、腐乳等,在野外撿拾牛糞,架石生火烤餅煮水食之,已是十分豐盛恰意了.好在當時年輕體健,未受疾病侵襲,亦未覺其苦,今日億思,自有一番生活情趣.

民間住食,極為簡陋,居室多用塊石或乾牛糞、木桁搭蓋二層樓房,下層為牛欄、馬廄,上層為起坐、休憩、睡臥之用.為禦寒風侵襲與安全,門窗較少亦較小,空氣不易流通,光線闇暗.民食以牛肉、牛油、奶餅(略似起士)、青棵所致糌粑為主,常見宰一犁牛,剖開懸吊式內木樑風乾,餐時一家大小圍坐火盆四週,用刀割肉一塊,就牛糞火盆烤食.多日未能罄,或已呈腐敗也不在意,照樣烤食,都是各各身強力壯,想來適者生存,我輩自難效尤,更難望其項背了.

我數度往來康定、道孚間,沿途工伕甚或宵小之輩,均知我去程時必攜鉅款,回程就是單槍匹馬了,更因路線正在施工,需另循小徑匹馬獨行,鞍轎上掛著溫連長借我的盒子炮(可連發二十響的手槍),懷裡還揣著一支德製牙柄的掌心雷(五子左輪),以備不時之需,或有鎮攝狀膽之意,他人不識我的深淺,我也以獨行俠自勉亦自欺,其實心中都是十分怔忡不寧,色厲內恁.尤其在那荒山野嶺的環境裡,四週高原崗巒,為冰雪侵蝕沖刷,寸草不生,變行溝槽,突顯著許多猙獰形象,龍燈霸子,遍地砂積,朔風呼嘯,時而烏雲四合,恍惚中幾疑置身地獄,竟自百感交集,億及身世寒微,慈母依䕡,弟妹期盼,焉知我的途程這樣淒苦,常不禁悲從中來淚流滿面,不能自己,都只得默默之忍受,撐持著突破心障,勇往前站而行.多次結束,幸得平安無事,想事既已獲得地方軍政之支持,而那時黑、白兩道講究仁義當先,暗中已有化解.得未肇事故,確是幸運.

當年九月中,吳老總陪著局、處高級主管,巡視全線施工情形,我另由小徑赴道孚,適在燈龍霸子(沿途唯一較大高地平原)相遇,吳老總體胖,所乘滑竿雖用四人輪替,仍不勝負荷,我騎著的大白馬,原是他的坐騎,自能勝任,就改由我乘滑竿前往,原可結伴同行,不料這四位滑竿伕,是有意還是無意,適我在滑竿一時朦朧,竟自岔入另ㄧ山溝小徑,脫離同行甚遠,且已近黃昏,眼望前行者,已過松林啞口下坡而去.我及時警覺事有蹊蹺,急喝阻責令折返來時小徑,另經正途而行.我已不敢再坐滑竿,改由他們分成前後二組,抬著滑竿前行,不許回頭兩槍保險打開提著,明告彼等,我在此環境中,只得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他們必須小心穿過下坡松林小徑,若稍有瞻顧遲疑,我就開槍.這樣提心弔膽,摸索錢往,抵達葛卡監工站,已是深夜十時,叫門時他們亦甚猜疑,一再說明,始敢開門納入.我已是汗濕重衣,幾乎脫力,飽餐後休息一夜,次日始達道孚.

龍燈霸子為長約十公里,寬約二公里之狹長砂積平原,視野甚廣,迨至松林口,徒然下降,形成一片山陰深箐,利於喬木生長,為沿線僅有之原始森林,啞口處形勢險戱,原是漢人宵小,藏人槍匪出沒之區,據說極為殘忍,大都先行開槍,消除抵抗力後,洗劫財物牛馬,如還有活人,就將人捆在松樹桿上,剝去衣服,在樹上吊ㄧ糌粑餅,高可及口,然後棄之而去,任其自生自滅.如有行旅牛幫適時通過發現,或可獲救,否則勢必凍餓而死,是為命中注定,無所怨尤.所劫財物則以其半數奉獻喇嘛佛寺,可贖罪衍,真是該何說起,姑妄聽之,亦姑妄記之,未敢信其必有,自亦無法證實.

犛牛生性剛強堅毅.合群負重,在茫茫雪花迷濛中,帶頭牛可推雪認路.牛肉、奶油、酥茶、糌粑為藏民主要食物,牛糞用作炊爨或堆築牆垣,為高原生活中,不可或缺的家畜,飼養牛隻,各在尾部做有尾部作有暗記,以防混淆走失,但偷盜之事仍是難免,因此訂有一不成文的禁制,偷牛者如將將牛尾割下密藏,不為牛主所認,雖當面煮吃,亦是無法奈何,若被找到牛尾,認出暗記,得當場處死,十分嚴苛.我們入境隨俗,曾一再告誡工伕遵守.不料在塔弓寺附近,仍發生偷牛宰殺煮食,被牛主當場找到牛尾認出,依例難逃一死.熊兄自難坐視,急請求塔弓寺管事喇嘛出面調停,經一再折衝,決定將偷牛人的左手,齊腕砍掉,以為懲戒,始平牛主之憤.旋由熊兄發給偷牛人二萬元,囑其速返家鄉,用此為資足夠做些買賣謀生,以免亡命關外.豈知此人返抵康定,往大竹旅康同鄉會請求救濟,為會中總幹事教唆,將款交彼用作訴訟費,代向康定法院控訴迫害傷人成殘,所得當可數倍,該工信以為真,竟受其撥弄.

此時董兄已去蓉城,辦事處由我權理,他這一狀就告“工信公司”駐康辦事處莫某人,為法院票傳三日後刑庭應訊.急囑總務康君,探詢其中關鍵,以謀對策.旋得熊兄函告事件始末,曲不在我,該工既偷人牛,自當受罰.為免‘纏訟不休,日久更生枝節,經挽溫連長緩頰化解,洽妥屆時應往出庭,當庭具狀說明經過,請求庭外和解,可獲允准.仍由溫連長出面,找那位總幹事和那工人,臨之以威,撫之以情,准再貼補該工二萬元,代匯四川大竹取款,由該工具結和解,不再反悔,並由同鄉會做證,共同具狀法院結案.此為我生平僅有進出法院刑庭之事,亦為我平時與各方慷慨相交,遇事才得化阻力為助力,未幾那位總幹事亦被解職驅離,此事遂寢.

康藏歷經清代準葛爾、大小金川之役,推行去土歸流,設立縣治,以期政、教分離,惟延三數千年為喇嘛教政教合ㄧ之統治,雖設駐藏大臣監督改革,終以民族習性,宗教信仰,都已深植人心,政、教仍由布達拉宮喇嘛廟所主持,彼此不過份干求,當可相安無事.傳聞藏人家庭,三丁需有二丁入喇嘛廟修行終生,愚民思想,對藏民族之繁衍、進步,或有莫大之影響,及今仍是地廣人稀,因為天時地利有所拘限,但人人手搖轉經,處處經幡飄揚,祈求降福,希冀來生,聽天由命.主政者不能因勢利導,戮力開發,從事生產,欲改善民生,豈不緣木求魚,默念蒼生賢愚不肖,何竟偏袒如是.當年觀感所及,聊為附記,以舒昔時情懷.

(三) 撤退康定

時際初冬,已見雪花飄飛,承辦工程亦將如期完成,必須分批撤返康定避寒渡歲.為保留明年復工,續闢甘(孜)玉(樹)段工程所需工伕,經川康路局指示,准承攬康定至兩河口(大渡河與康定河交匯處)段改善拓寬工程,但工作量不多,只能容納五百人左右,乃徵詢工伕意願,自願留者得分配工作,不願留者可隨同撤回康定資遣,部分工伕則願在關外就地資遣,逕行參與淘金工作.

我在道孚協同吳敬壽辦裡結束時,萬里工程公司駐關外辦事處主任吳肇基兄來訪,告以工作迄未走上正軌,工伕又多流散,績效欠佳,未完工程已為總段收回自辦,逕行發給各隊、棚工人承攬,祇得結束返川,回程旅費不足,請以所帶測繪儀器抵償,商調現金,充作同仁旅途費用,聞之十分同情,自當盡力助成其行.足證當時地方環境之不易適應,如不能因勢利導,預作籌劃,謀定而動,前途如何演變,極難逆料,實非書生本色得應付周延而見其功者.

我們順利結束,即編組帶隊循路湍返,沿線已勢冰雪載道,越葛卡原始森林,到龍燈霸子,祇見一片銀色大地,四野茫茫,難辨東西,寒風刺骨,河川山溝都已結冰.所騎白馬雖多次來往,亦已不能識途,須藉駝運帶頭犛牛覓路而行,始不至誤入歧途.進行途中偶有ㄧ、二馬匹渡河失足,踏陷河攤石縫、冰坑,無力拔足躍起,祇得拔槍擊斃,以免其長時間掙扎,凍餓而死之苦.我們雖是騎馬,但不宜久坐鞍上,約隔ㄧ、二小時下馬徒步一陣,以防腿腳麻疲僵化,配戴深色眼鏡以禦雪光.抵達宿站時,須先載室外作些暖身運動,輕輕揉摸鬂髮鬚眉,不可急急進入室內烤火驅寒,以防久寒乍暖、耳、鼻、眼部將有斷裂,甚至眼球實爆失明之虞,途中均須魚貫而行,以免散失迷途.起程前都預先說明告誡,自求多福.歷經四日幸無意外安抵康定.

(四) 川康路工

川康公路原已通車,惟部分路段彎道過急,坡度較大,或邊坡陡峭,時有坍塌.經路局訂定改善計畫,交我們利用康青撤返工伕施工,以備明年再度出關,洽定後乃在距康定東關約十五公里之路傍小村內設立施工站,由林若森君負責指揮調度施工,一應後勤給養,工資發放,仍由康定辦事處支援,安置工伕約四百餘十人,一切尚稱順利.

迨工作將及告一段落時,我和董晉炎兄攜帶款項,前往施工站,會同林君結算各隊、棚應得工資,將於次日發放.殊當晚七時左右,突據報有劉某中隊約五十餘人,平時工作拖蹋,成績極差,自知結算所得必少,心生怨懟,且悉明日結算工款,施工站中現金必多,將於當夜十二時集體叛亂,搶劫施工站後進入山區分贓逃竄.

在那荒山野村,一時求救無門,只有力圖自保.秘召頗具實力,平素相處融洽,幫會階位亦高之周姓隊長會商,邀其協同強力壓制解散該批暴亂工伕,由彼設法調集步槍、盒子炮、手槍若干枝,先派人持槍陸續進入該批工伕所住工棚四週埋伏.我和董、林兩兄和周君為主力,攜帶槍械前往與劉隊長及其所部談判,約定非萬不得已,不可傷人,更不可驚動,牽涉其他棚、隊,以免擴大事態,不可收拾.及議定佈置就緒,於十時許潛行到達,隱於樹叢暗處,由四周埋伏工伕,向天鳴槍喊話,告以所謀已為偵知,且已將彼等包圍在射程之內,命該隊長率領工人代表兩人,徒手前來談判和平解決,同時由周君申言保證彼等安全.他們總是被人挑唆,一時起哄,其目的不過想多分一點工資,究非有組織的預謀叛亂,突被喊明,人心已潰.祇得由劉隊長偕同棚長二人出來,說明並無叛亂之意,乃是有人誣陷,請勿誤會.乃告以彼此既已無心工作,留之彼此無益,當場宣佈,彼等已做工程,仍結算給資,另比照康青路工遣散例,給予資遣.限天明就地解散,不得逗留,否則將該三人押送康定交城防司令部法辦,均獲同意書面具結.一場暴亂,終於平息,該隊未完工程另調他隊繼續施工.可見當時帶領大批土石方工人之不易,許多偶發事件,如缺乏膽識,稍一因循瞻顧,或臨事慌張,或處理欠當,都將造成難以彌縫之憾,今日憶述尚覺心有餘懼.

康定歷受漢藏文化衝擊,建省後軍政未上軌道,宗教、幫派各具勢力,社會結構,人際關係,十分複雜,我們處在這些夾縫中,一舉一動,備受矚目,甚至銀行存款額度,都被探悉.應世處事,都須十分謹慎,各方兼顧,稍有疏失,難免僨事賈禍.

川康路工,將及結束,是否繼續出關施工,得失之間,頗費推敲.董、吳、熊諸兄均往蓉會商,留我和范光興兄、總務康君等五人待命.一日溫司令邀我在他家中餐敘,告我後續甘玉段工程,希望共同合作,地方事務由彼一肩承擔,關內、關外得不受任何干擾,通行無阻,入康工伕由彼調和鎮攝,絕無散失、怠忽,可更見宏效.其實我已預知所謀,當即表示,若得共事,必可克服許多的顧念和困難,但後續工程如何進行,尚在成都、雅安兩地商談中,我將派人回蓉面報吳總經理,以促其成.彼此盡歡而散.我返處後即漏夜將康定處境,與今後將遭遇之困擾詳商,派專人於天明時出東關,急往瀘定投郵寄蓉,並即去雅安湍返成都面報,請來電表示歡迎,並調我赴雅安洽辦工務.我接電後持訪溫司令,告以將於三、四日後偕范兄趕赴雅安局中,核對帳目,辦裡訂約準備工作,同時返蓉洽談合作細節.溫即約次日設宴為我踐行,並作餘興消遣,我欣然同意辭歸.

次日下午我將銀行存款,大部電匯成都,囑康君於晚間秘僱滑竿二乘,約定昱晨東關開城時出關赴瀘定.康君幫派關係甚深,並無安全顧慮,可獨立善後.昱日出關後在康、瀘途中,適逢吳敬壽兄趕來助我脫身,急同返瀘定,商請駐軍藍連長派兵護送我等翻越二郎山去天全,換乘汽車返蓉.旋函康君,囑相機轉告溫司令,以二度出關工程條件太差,未能達成協議,祇得作罷,合作之事十分報抱歉,康定辦事處所存生財、傢俱、餘糧、工具等,均移贈連部處理.嗣曾接彼來信,大為不滿,他都已無奈我何了,在那樣惡劣的環境裡,爾虞我詐,欲求自保全身而退,祇有免強和他演一齣金蟬脫殼之戲,至今還引以為得計哩.

第二期工程既然決定放棄,先後經辦工程自應分別結算,派我再赴雅安與管理局辦裡結算及未了手續,住在旅館,第四日晚忽感不適,夜發高燒,竟至胡言亂語,天晚尤甚,為店中伙計發覺有異,驚報店東,恐生意外,急抬往天主教會附設醫院就醫,診斷後仍送回店,我已是昏迷不清,更不之是何病症,由店伙照顧按時叫醒服藥,次日熱度較退,人方清醒,即擬一電稿,煩店伙至電報局拍發成都,告以逆旅染病甚劇,請派員接替工作, 並接我返蓉就醫.吳老總急派吳敬壽兄和另一同事來雅安接替,雇車送我回成都.經中央醫院診斷,雖高燒已退,但所服消炎磺胺劑過量,導致肝膽

中毒現象,故眼球泛黃,須較長時間治療和靜養,約半月後始漸痊癒,然而眼球迄未清澈.適中年在台患膽結石,或亦與此有關,開刀取出膽石後,眼白始漸澄清.當年服藥欠妥,隱伏後患,至今仍覺惴惴不寧.

康、藏、青海高原之行,約祇一年,卻遭逢許多無法想像的艱困奇遇,事後憶思固可誇稱“一時之雄 “,然早已無復當年豪勇氣,今日書之恐難免有夢幻夜譚之譏,但未言過其實以唬人也.


( 伍 )錦城掠影

成都位於川西平原,錦江之濱,受秦時蜀郡太守李冰父子興修都江水利之賜,土地肥沃,物產豐富,向有川中糧倉之稱.相傳五代蜀後主孟昶在城牆四周,遍植芙蓉,所產織錦與芙蓉并美,故有錦城蓉城之稱.城廓、市街整齊,處處綠樹成蔭,家居四合院子,蒔花盆景,雅緻寧靜,有小北平之譽,城中少城公園,佔地廣裘,亭榭樹蔭,茶座品茗,磕著瓜子、花生,擺上龍門大陣,或看書寫畫,楚漢相爭,各得其樂,足夠消磨半日閒情.

城郊名勝古跡,松柏挺拔,翠竹幽篁,更是讓人留連忘返.丞相祠曾閱前人吟云:

門額大書昭烈廟,

世人都道武侯祠,

由來名位輸勳烈

丞相功高百代思

正是:大英雄才足千古,真勳名功在人間.杜甫浣花草堂,望江樓邊雪濤井,探幽懷古,茶肆披集,輕風拂面,今人神榜今古,忘憂亦忘歸.

錦城飲食,大宴小酌,各擅勝場,川菜原就名列我國四大菜系,世人但知川味麻辣,若論宴席名菜,乃與北方菜相近,講究原味香腴,鬆軟適中,烹調得法,自然鮮美.素聞姑姑宴最是馳名,未得親嘗為憾.家常小菜,佐飯小品,則較多麻辣,如:麻婆豆腐、怪味雞、魚香茄子、麻辣子雞、罈子肉、東坡肘、小籠蒸肉、擔擔麵、抄手、水餃、賴湯圓等,都各盡其妙,雖多已流傳各處,總以蓉城最是道地.不辭勿歸小酒家,邱佛子豆花素飯,憶及尚覺回味無窮,不知今日仍能保存風格否?

我自雅安羅病返回成都,身心俱疲,公司中已承攬廣溪、彭山兩機場的部分工程,另派人經管,我祇偶爾前往,作些短期工作,三數月均在閑居培養體力,常與晉炎、文錦諸兄遊覽附近名勝古跡,惜竟未往青城一行,今以為憾.惟曾遍嘗各種風味小吃,觀賞京、川戲劇,球類比賽,或雀戰消遣.這是我自學校畢業七、八年來,最為清閒恰意的日子,只是時有空襲警報,初還跟著逃避城外,後來也就聽天由命、安之若素了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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